诸葛恒

诸葛恒,中国人 ,男,作家,主要作品有《分化》。

人物作品

分化

严非刚一进入临时救治站时,顿感头晕目眩。他迅速估计了一下:这里的重力加速度大概是月球上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地球上的十八分之一。“这样的环境居然也能做临时救治站。”严非在心里冷笑着,“我们的战士真是破釜沉舟啊!”

和严非一同进来的几个人都摘下了航天服上的头盔。他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空气。严非与他们不同,他一直在地球上生活,这回是头一次上天,超重和失重的感觉已经令他颇为不适,救治站那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怪气味恐怕会令他窒息。

严非打量着救治站走廊上下左右的轻型塑料壁板,冷不丁撞到了一名从走廊的一条岔道里走出来的护士身上。那护士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不知是光线暗弱的缘故还是肤色本来如此。严非想说“对不起”,但看到那护士的眼神,顿时矜持起来,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而且傲然扬起头。他便听到了一个声音:“地鼠。”

严非气得差点发作起来。

“地鼠”是这些在战争前线工作的人对居住在地球大后方的人的一种蔑视性的称呼。战争刚爆发的时候,严非曾经有做战地记者的打算,但当他听到“地鼠”这个称呼时,他愤而把已经制好的记者通行卡掰得粉碎。别人劝他不要在乎一个俗称,严非激烈地反驳道:“宇宙间的生物互不信任,这已经是十分悲哀的事了;处在同一个战壕的地球人居然也互不信任,这根本就是可耻!”

如果在地球上,严非早怒起来:“谁这样叫我?”但现在是在临时救治站,严非只好努力把怒火压下去,一声不吭地继续走着。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严非清楚地看到蓝如水晶地球。他忍不住低声骂道:“该遭炸的报社,硬是把我调到这儿来!”

这时,和他一同进来的几个人和其中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个子说了几句话,各自走开了。只剩下那小个子,打开了嵌在轻型塑料壁板上的一扇门,请严非进去。进屋之后,严非看到一个还算整洁的所在。那小个子对他笑道:“严先生,你可以摘掉头盔了。”

严非迟疑地摘下了头盔,他嗅到了一种十分普通的香味。严非一下子就想到,约会的时候如果女朋友竟敢用这样一种香水,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与她绝交。那小个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笑了一下,说:“严先生不必挑剔了,前线的化工厂只能生产这种简单的类化合物,怎么能够指望它生产出巨环麝香来呢!严先生请坐!”然后便坐在一张玻璃钢椅子上。

严非也笑了一下,感到这个小个子平易近人。他也坐在一张玻璃钢椅上,问道:“先生贵姓?”

“你终于肯问我的姓名了!”想不到那小个子竟然先冒出这么一句话,“从北京航天港见面以来,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一直知道你的名字!”

严非显得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说道:“该问的问题,迟早会问,问早问晚有什么关系嘛!”

那小个子笑了一下,说:“我姓余,双名加。”

严非震了一下,语气也敬重了许多:“余将军……您怎么会……”

余加镛明白严非的意思,答道:“我手下的军官,对你们的到来极不欢迎,如果我不出马,你现在怎么可能坐到这儿来呢?”

严非默然不应。余加镛忽转严肃:“我想严先生也知道,我是协助你完成采访任务的。大家都知道,在前线和后方的人们,一直存在相当程度的误会……”

严非的声音变得尖锐:“何止是误会,根本是隔膜!我根本想不通!像抵抗外星侵略者这样与人类生死关的大事,应该是全人类合作一同行动才对,为什么会互相攻击,甚至于谩骂呢!”

余加镛静静地听完严非的一阵牢骚,只说了一句话:“严先生是不是可以不用‘何止……根本……’这样的句型?”

严非也自知失态,顿了一下,才喃喃道:“对不起,我有些过份了。”

余加镛笑了一下,说:“严先生,希望你的心态,自始至终都能保持得十分正确。你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前线和后方都没有预料到的。咱们的调和工作显而易见是十分困难的,一着不慎就要满盘皆输了。”

严非承认这话有道理,嘴里却迸出这么一句:“但我们必须搞清楚谁先侮辱谁。”

余加镛又笑了一下,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说:“严先生还是坚持不喝我们这里的饮料?”

严非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望着余加镛,半晌才说道:“将军,我收回这句话。”

余加镛耸了耸肩:“请不要一直叫我将军。”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才说:“我想事不宜迟,你的采访可以开始了。”

严非也站起来,说道:“好吧,你怎样协助我采访?”

余加镛望着严非,说:“你来之前,我已经吩咐这里把病人的床位调整了一下。所有愿意接受来自后方的记者采访的都安排在了同一间病房里。严先生直接去那里就行了,别的病房你完全用不着去。”

严非从这种平静的话语中听出了讽刺。他装作没听出来:“那就快带我去吧。”一面伸手准备拿头盔。

“且慢。”余加镛阻挡,“严先生如果戴头盔去的话,这些伤员是不会愿意接受采访的。”

严非愣了一阵,最后一言不发,向屋外走去。余加镛笑了一下,跟着出去。在走廊里,一个人迎面走来,打扮得和前线战士一模一样。他向余加镛打了一个招呼,余加镛也热情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严非看着这个场面,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接着那人像看怪物一样把严非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故意与他撞肩而过。就在这时,严非感到左颊上一片凉,用手摸去,是一些透明的液体,很快他就闻了一股硫醇的恶臭。

严非气得脸通红。余加镛劝道:“息怒。他是《战地日报》的记者,有时我们都奈何他们不得。”

严非很快想到《战地日报》是唯一全方位多层次报道这场战争的报纸,报社就设在前线,记者都是从前线战士中挑选出来的精英。他也曾听说过前线的战士们平时只看《战地日报》,地球上的报纸一运来就被他们毁掉;而平时来采访这些战士的几乎都是《战地日报》的记者,严非可以说是寥寥的几个来自后方的记者之一。他感到一阵窝火。

余加镛把严非领到一间病房门口,严非差点被里面的气味呛得咳嗽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忍住向里走去。余加镛就在病房门口说道:“严先生,我不陪你了!”

严非应了一声,就听见病房里有人高吟一句诗:“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严非不禁大感兴趣,叫道:“吟得好!”一面向吟诗的那个伤员床前走去,他想给那伤员拍个照,但一看到面前的情景,不禁呆了一下。

那伤员的两条腿都没有了,他的头上缠满了绷带,仅露出眼睛、鼻孔和嘴,既使这样,仍然可以看出他的一半头显得比另一半小。

严非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屈原的这句诗,我们哪配吟呢!”

这句赞颂的话收到了效果。病房里的其他几个伤员都叫好:“严先生真不像是来自后方的!”“严先生应该当《战地日报》记者。”显然,这些人已经知道严非要来采访他们。否则的话,严非这一身装束一出现在病床门口,立刻会遭到攻击。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感谢余加镛的安排。

正当他这样想时,那伤员说道:“严先生能懂得我们前线人的心,真是太好了!”

严非注意到他用了一个不寻常的词:“前线人”。他立刻抓住这一点,感慨地说道:“是啊!想当初抗日战争的时候,全中国人民一起抗日,兵就是民,民就是兵,哪里分什么‘前线人’‘后方人’!”

这话又招来一片喝采。有一个伤员打开一罐啤酒,对严非说:“严先生渴了吧,喝罐啤酒!”

严非确实有些渴了,他接过啤酒,狠狠灌了一口,让酒从嘴角一直滴到胸前――他知道前线战士就是这么喝酒。酒味很淡,还带着一股怪味,和地球上的产品根本不能比。严非知道这又是前线工厂的产品。

三两口灌完酒,严非粗野地抹了抹嘴。那伤员笑道:“严先生好样的!能喝得惯我们这里的酒!”

严非也笑道:“什么喝得惯喝不惯,是酒就行!”这话又淹没在一片喝采声中。严非十分得意,他知道自己的采访已经有了一个绝好的开头。

于是严非走到病床正中,大声说道:“各位兄弟,我严非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地球上那帮‘地鼠’们一点不理解,你们说怎么办?”

这样说的时候,严非都奇怪他何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过他很快想到:“要不是我有这本事,总编辑怎么会推荐我来呢!”心中不免暗暗得意。

病房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把他们从地底海底揪出来,扔到黑灯瞎火的天上!”

严非吓了一跳,声音小了一些:“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不过,里面有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病房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我们在地球上没有家人!”

严非尽量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怎么回事,可以说说吗?好让那帮‘地鼠’可以明白?”

病房里一片七嘴八舌,最后大家公推那个吟诗的伤员来说。那伤员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就说道:“当初地球人和天仓五人打仗,我们都是自愿来的。当时那些‘地鼠’们还表示十分支持。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他们都吓得跟耗子似的躲起来了,不但不理我们,还诅咒我们非要和天仓五人打仗,弄得天天遑遑不可终日。他们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严非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不断地苦笑。这全部是事实!天仓五,不就是鲸鱼座τ星吗?这个离太阳系很近的星球周围果然有智慧生命,而且一直对地球虎视耽耽。他们的文明水平比地球人高,俟时机成熟,终于发动了对地球人的战争。战争伊始,地球人以为很容易就可以将天仓五人赶走,不料战争越来越酷烈,地球人越来越占下风,于是地球人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投降的声音。却不料这种思想很快泛滥起来,竟然成为住在后方的人的主流思想,严非自己也曾经一度动摇过。再后来,靠了前线战士的拼死抵抗,天仓五人后继不足,攻势逐渐缓了下来,住在后方的人不再投吹投降了,但前线和后方,也就存在了极为严重的隔阂。发展到现在,互不理解,互相攻讦,仿佛是不同的两个种族。

严非从嗓子中硬挤出几个字来:“战争结束后,大家怎么办?”

病房里一下子人声鼎沸,根本听不出谁在说话。伤员们的反应实在太剧烈了,有几个竟想站起来,严非慌忙阻止他们。最后严非使劲拍着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对那个吟诗的伤员说道:“还是由你来说,好吗?”

那个伤员十分平静地说道:“我们一致认为,我们是地球的功臣,地球是我们的,那些‘地鼠’不配住在地球上。我们会把他们赶到月球上,或是火星上。”

严非脸色如死灰一般。这样的对待残忍吗?现在他也说不清了。他想到,地球上的啤酒要运到前线来,竟然要过六道关卡,每过一道都要收一次所谓“支前税”。设税人居然还蛮有理由:前线对后方怀有敌意,后方的产品运到前线有被毁坏、不能实现其价值的风险。这样一来,运一罐啤酒到前线,居然比买还要贵许多,虽然名义上是“支援”不是“买”!无怪前线用的东西都是自己的工厂生产的,从飞船武器,到战服大宗商品……

严非浑身颤抖。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使命――那是余加镛说的,调和前线和后方的矛盾。可是这个使命完成了吗?他在心里摇着头。可是,采访成功了吗?他在心里点着头。一个大大的矛盾!严非痛苦地想着。

他回过神来,悲哀地问那伤员道:“不可以……和平共处吗?”

那伤员激动起来:“如果和平共处,我余加铎宁愿自杀!”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喝采,震耳欲聋。

严非的身子整个震了一下,急忙问道:“你是……余加镛的……”

“亲弟弟。”余加铎答道。

严非完全呆了。

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居何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

分化!